我的父親是位頂天立地的戰(zhàn)斗英雄。
那枚深深嵌在父親顱骨里的彈片,成為他生命中最獨特的勛章。1979年,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硝煙中,身為尖刀連戰(zhàn)士的父親,沖鋒在前,以血肉之軀捍衛(wèi)著祖國的尊嚴,那枚彈片,便是他浴血奮戰(zhàn)的永恒印記。
我童年最清晰的記憶,是踮腳站在八仙椅上,仰望堂屋正中的相框。左側照片里,父親身著筆挺的軍裝,英姿颯爽,胸前的獎章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與懷中锃亮的鋼槍相互映襯,彰顯著他的英勇與榮耀;右側那張泛黃的相片上,父親頭上纏滿了紗布,卻依然堅毅地對著陽光翻閱《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藥棉從額角垂落,在枕邊投下蝴蝶般的陰影。那一幕,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
我總是像個小尾巴一樣,纏著父親讓他講戰(zhàn)爭的故事。關于那場殘酷的戰(zhàn)爭,父親曾輕描淡寫地提及一個細節(jié)。偵察員來報,敵人即將釋放毒氣,全連戰(zhàn)士都迅速戴上了防毒面具,然而,父親的裝備袋里空空如也?!拔异o靜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备赣H一字一頓地告訴我,后來毒氣警報解除,父親笑得像個孩子,仿佛在講述一個淘氣的故事,而不是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生死瞬間。
在醫(yī)院的手術臺上,父親經歷了比戰(zhàn)場更殘酷的考驗。開顱手術中途麻藥失效,讓這個硬漢在無影燈下完成了一場清醒的“白刃戰(zhàn)”。父親說他咬碎了壓舌板,卻始終沒有發(fā)出一聲呻吟。因為手術碰觸了部分語言神經和運動中樞,所以父親說話含糊不清,右手無法動彈,走路時一瘸一拐。但我從來沒覺得父親殘疾,反而從記事兒起,就覺得父親是一個能力很強的“超人”。
父親是村里第一個會用照相機的人。那臺海鷗牌照相機已經四十多年了,依然被母親珍藏在柜子里母親說父親就是用這臺照相機給家里賺了第一桶金,讓我們姐妹在別家小孩羨慕的目光中,吃上了一毛錢一根的雪糕。
我們家是第一個在村里盤起爐子打火燒的家庭。小時候吃火燒都要跟隨母親跑到幾里外的大集上去買,父親竟在自家的院子里盤起了打火燒的爐子,香味兒飄到四鄰八舍,以至于每天都有人拿著和好的面團,排著隊來我家打火燒吃。
小時候,村里沒有自來水,家家戶戶都喝山泉水。打記事兒起,跟母親去山上挑水便是我干過最苦的體力活。母親挑著一擔水健步如飛,而我只能用扁擔挑半擔水,還得走一段路歇上幾分鐘。后來,父親率先在家里修了蓄水池。從此,我和妹妹最快樂的童年記憶,便是在庭院里比賽壓水,那“庫哧庫哧”的聲響,伴隨著白花花的水流,奏響了我們家幸福的樂章。母親常對我說:“你爸爸是村里最有智慧的男人!”
父親教給我的第一課,是在我七歲那年。一名女同學嘲笑父親走路的姿勢,我憤怒地撕扯她的頭發(fā),卻被她推倒在地?;丶液?,父親用他那溫暖而有力的左手為我擦藥,突然問我:“知道為什么彈片會崩進腦袋里嗎?”見我搖頭,他指著院角的月季說:“就像修剪花枝,傷疤會讓人長得更結實?!蔽胰粲兴嫉赝录灸切┩回5慕Y節(jié),恍然明白,父親為何總是將勛章收在樟木箱底——真正的勛章從不掛在胸前,而是化作滋養(yǎng)生命的年輪。
青春期時,我一度厭惡父親的嚴厲。直到有一天,父親遞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批評也是愛。那一刻,那些被彈片割裂的語言神經,仿佛重新拼湊出了最深沉的愛,如同一束溫暖的陽光,照亮了我內心深處的陰霾。
人到中年,每當遇到難關,我總會和父親交談,因為父親是我永遠的底氣。父親的生命哲學,遠比任何教科書都能更深刻地塑造我的靈魂。他教會我,英雄不是不會流血,而是能讓傷疤開出絢爛的玫瑰;生命不是追求完美,而是在殘缺處看見璀璨的星光。
是啊,那枚嵌在父親顱骨中的彈片,不僅是他的軍功章,更是一枚傳承給后代的精神勛章,時刻提醒著子女:生命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ㄗ髡呦禎鲜姓虑饏^(qū)第五中學教師)
《中國教育報》2025年06月13日 第04版
工信部備案號:京ICP備05071141號
互聯(lián)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 10120170024
中國教育報刊社主辦 中國教育新聞網版權所有,未經書面授權禁止下載使用
Copyright@2000-2022 www.weilaiguolv0015.com All Rights Reserved.